第39章 帝都先温春常早(二)
赵煦听着御医闫淮的吩咐,赤着脚走上台秤。卡的一声响,计量杆弹起,撞到了上缘的铁架上。 御医闫淮拿出一厚一薄的两个圆盘形铁秤砣,放在了砣挂上,计量杆纹丝不动。 “七十斤。”他报着数,又移动计量杆上的游动砣,让计量杆上下轻晃,而不是固定向上或向下。 把标尺上的数字和秤砣的标重加了一下,闫淮提笔在天子的健康档案上记下了这个最新的数字:“七十一斤半【注1】。” 赵煦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有着跟杆秤截然不同的外形,明明完全不像是杠杆,台秤却依然能准确的称出重量。只不过对答案中免不了要提到的姓名的反感,让他不愿问出口。 听到闫淮报了体重,他就从台秤上下来,跟在他身边的内侍立刻就把外袍给赵煦披上。 “似乎没怎么变。”赵煦皱眉看着标尺上的数字,自己拿起秤砣又加了一下。 闫淮放下笔,抬头面向天子。 在一层单薄的亵衣下,就是肋骨浮凸的细弱身躯。沐浴在阳光下,依然过于青白的脸色,也完全没有一丝一毫健康的模样。 闫淮暗暗地叹了一声,对赵煦道:“陛下,人的生长是靠日积月累,百十日之内看不出什么变化,一定要一年半载才能对比得出。此番测量陛下御体,身高五尺一寸,体重七十一斤半。与两个月前比,变化的确不大,不过与去年同期来比,陛下的身高长高了一寸,体重也增加了三斤还多。” 闫淮的长篇大论,赵煦听着不耐,“朕只想知道,朕同龄人的平均数是多少?” 闫淮低头道,“臣不敢欺隐,有五尺两寸八分。” “还差一寸八分?” “陛下明鉴,仅仅一寸八分。”闫淮刻意换了种说法,“依照厚生司的统计,男子能长到二十岁,所以陛下完全不需要担心。以这个度,到陛下加冠之年,身高当在五尺五寸上下。” 自从太医局设立了病历制度,又按照韩冈的提议,给官宦贵胄,及其家眷设立了个人健康档案,便有了按时体检的制度——其实过去也有,不过覆盖面没那么大,也没有按时记录的医案。 而学校里的学生,自蒙学入学之后,便在学政衙门编列了个人学籍档案,同样也有了按年体检的制度。有了多达几万例的体检报告,自然也就有了相应统计。尽管只是最简单的身高体重的平均值,但也足够称得上是越时代了。 不过这一切,还仅仅局限于京城之中。京城之外——包括开封府辖下诸县——都没有这个条件。 赵煦半月一次的健康检查,主要就是测量身高、体重,用最新被明的听诊器来测听心肺功能,最后把一把脉。 以赵煦的情况,不过是在过去的按时问诊的基础上,加了一个身高体重的检测。 按部就班的做完检查,将数据和诊断结果一一记录,闫淮告辞而出。 走在殿阁之中,阴风阵阵袭来,让闫淮裹紧了衣袍。 ‘阴气果然重。’闫淮给手上呵了一口气。 几步外就是初春和煦的阳光,可就差这几步,便是春暖花开和数九隆冬的区别。 住在这里,难怪身体好不了。 如果是医疗,皇帝也好,太后也好,太医们没人敢用有风险的疗法。但如果说到补品,则必然是当世最好的。 可从小补到大,都已经要成婚了,但天子体质虚弱、育不良的情况依然没有改变。虚不受补,这样下去,生子不易。 在成为翰林医官之前,闫淮就听说过传言,只要住进这座宫殿,就不免子嗣艰难。大概是前朝留下来的怨恨,或许还有太祖皇帝的。 作为六十年来第一个在宫中出生,又活到十五六能成婚年纪的男丁,当今天子本身已经打破了旧日的传言,可现在看来,那个传言似乎要继续延续下去了。 闫淮听说过,太后和相公们都想着等天子生下皇储之后,便请他退位为太上皇,把皇位交给皇储。但以天子的情况,恐怕太后和相公们,是不能如愿以偿了。 “从福宁宫回来了?” 刚回到太医局,就有相熟的医官跟闫淮打招呼。 闫淮脚步不停,点头回应:“回来了。” “如何?” “四尺九寸,六十五斤。”他报了个截然不同的数字。 “还这样?” “还这样。” 闫淮说着,重重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。 去一趟宫中,比去新城东二厢医院门诊一天都累。尽管东二厢户口最多,病人也最多,可处理起来简单得很,不比去宫中,从头到尾都要陪着小心,以防行差步错,还要防备赵煦看出什么不对。 赵煦的身体情况不仅仅是体弱多病的问题。单纯在身高体重这种最基本的数字上,便远远逊色于京师贵胄家同龄少年的平均水准。 京城中的十五岁少年,平均身高在五尺三寸。这主要是京城的生活条件丰裕,如果是全国范围的统计,则肯定会更低一点。但如果将统计范围缩小到贵胄、官宦家的子弟,数值则会再高上一些。 而赵煦的五尺一寸,还是多报了,其实五尺还差一点。 福宁殿中的台秤被刻意调校过。让其称量出来的重量,比实际重上近一成。看着不起眼,却让赵煦的体重多了六斤。给赵煦量身高的标尺,也是特制,让他的身高比实际要高出了两寸。 这些事,福宁宫中人人知晓,但就没人开口告诉赵煦。朱太妃那里,太医局没敢瞒着,可她也没有跟自己的亲生儿子提过一字半句,免得刺伤了皇帝脆弱的心灵。 “看来李三是去不了福宁宫了。他那个个头没指望能去官家面前。” “陈鞑子,你是说我和周老个头矮了?” “用得着我来说吗?官家身边的人,就没有一个个头高的。闫五,你去福宁宫最多,你说那边有几个过五尺六的?” 赵煦瘦弱,而且很忌讳这一点。要不是因为要照顾他的心情,太后给他身边安排人的时候,根本没必要考虑到那么多。 去福宁宫的太医们,他们身高的重要性,不下于医术,好几位医术高的翰林医官,就是因为身量太高,而没有被选中。 闫淮有一句没一句的与同僚搭着话,不知不觉间,眼皮便渐渐耷拉了下来。跟他说话的同僚也转去跟其他人去聊天。朦朦胧胧中,他听见有人说。 “都不要乱说话了,外面都有传说,福宁宫的秤和尺都是特制的。” “只要不传到官家耳朵里就没事。” 尽管太医们议论的都是宫闱秘闻,但有关天子的大小事,不仅在太医局这种能近距离接触皇宫的地方,就是市井之中,也不乏传说,也没人会太在乎要保密。 “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给官家知道了。听说官家可是打小儿就聪明。” “真聪明就不会犯下了那么多错了。” “除了先帝的事之外,他哪里错了。” “高太皇……” “想想高太皇当初做了什么?差一点就丢了性命,官家能不恨?只放纵一下罢了,谁想到就出了事。” 在议论声中,闫淮渐渐的睡着了。 等他醒来,时间已然不早。 匆匆在天子的个人健康档案上填写下最新的数据,整份档案便被送去了局中的小架阁库保存。 副本则抄送政事堂和枢密院,宰辅们随时都要掌握天子和太后的健康状况——真实的,而不是虚假的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‘四尺九寸,六十五斤。’ 这不是赵煦这个年龄应该有的数据。 韩冈摇摇头,将天子的健康报告折好收起,走出房间。 片刻之后,小厅中,韩冈与王旁对坐共饮,“天子绝非良配。不过木已成舟,就只能希望天子与越娘能够和和睦睦的过日子了。若能早日生下皇子,那就是社稷之福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四尺九寸,六十五斤。” 章惇念着手中片纸上的数字,对面的曾孝宽紧锁眉头,“犬子在天子这个年纪,身高体重都要过许多。天子这个身子骨,怎么越调养就越弱了?” “胎里就弱,怎能调养得好?就盼着介甫平章的孙女,早日诞下皇子,你我可就能安心了。” 还不知道能不能生得出。 曾孝宽没说出口,但即是说出口,并不能算是诅咒或是谶言,而是世所公认的事实。 生不出就是生不出,皇宫在那边,记录也在那边。 最终会不会有例外,则决定最终的结果。 但看到这一份报告,曾孝宽觉得,还认为会有例外的人,应当是凤毛麟角了。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“四尺九寸,六十五斤。难怪……” 有人若有所思。 有人皱眉不语。 每隔半月,都有一份报告在述说一个相同的事实。随着天子的婚期渐近,这一事实的份量也就越来越重,也越来越让人有着更多的想法。 注1:北宋官制一尺约等于三十一厘米,官制一斤约合六百八十克,市制至北宋中叶则降为六百四十克,南宋六百二十五克。